弘一大师追思文集
夏丏尊居士等著
啸月
家世
上人讳演音,字弘一,籍浙江平湖,俗姓李氏,号叔同,先世营鹾业于津沽,遂寄籍。父筱楼公,官吏部与合肥相国李文忠公为进士同年,俱出瑞安孙渠田学士门下。生平乐善好施,仗义疏财,风励末俗,表率一方。晚年耽禅悦,笃信佛教。设公塾,创备济社,赒恤孤寡,普利贫寒。原配生二子,长夭次羸,恐不能继绳祖武,乃娶师生母王太夫人,光绪庚辰师生,时父年六十有八,母二十有余。母为人贤淑和睦,治家谨严课子有方,笃信佛教。师处此家庭中,除庭训外,耳濡目染,默化潜移,无非慈悲喜舍之功德;其悯世悲俗之精神,早植于此时矣。
少年时代
师四岁失怙,惟母兄是依,天资颖悟,读书过目成诵。性情外倜傥而内恬醇,敬老怜贫,仗义疏财,有父风。多才艺,新旧学造诣俱深。志学之年,正光绪中叶,睹国事日非,爱国思想,勃焉以生。谓中华老大帝国,非变法无以图存。迨戊戌变政未果,京津有传其为康梁党者,致难安居,遂奉母携眷南下,寄居上海法租界卜邻里。时沪上初兴学堂,娄县诗人许幻园,居青龙桥城南草堂,为人慷慨多才,俨然学界领袖,设强学会,悬赏征文,师连臻优等三次,许君奇之,相邀清谈,恨见之晚。翌年己亥,迁居城南草堂,与宝山袁希濂,江湾蔡小香,江阴张小楼,并许君结金兰之谊。于草堂文化社,以文会友,时人以天涯五友称之。时师方弱冠,诗文词赋甲一社。庚子三月,与常熟乌目山僧宗仰,并汤伯迟小楼幻园希濂等,于福州路杨柳楼台旧址,创设海上书画公会,以为品茶读画之所,每周刊书画报一纸,时群贤毕至,名士云集,书家高邕之,画家任伯年朱梦楼辈,咸加赞许入会。翌年师入南洋公学肄业。光绪二十八年,各省补行庚子科乡试,师纳监入场,报罢后仍回公学读书。卒业后,应上海同志穆恕斋等之请,立强学会于南市,按期宣传爱国卫生自立之道,以开革新风气;并附设学校,培植后进。更于课暇,任某报笔政,时论贤之。师家世名门,翩翩年少,风流倜傥,浪迹尘寰;怀才屈子,每兴叔季之悲,忧时贾生,时有不遇之感,故满腹牢骚,一腔忠愤,辄委风情以寄意。走马章台,拈柳平康。曾为歌郎金娃娃赋金缕曲等词。萧艾等视,兰菊自芳,伤心人固别有怀抱也。
留学时代
光绪三十一年,师奉母并眷北返。俄而慈闱失恃,恨抱终天,遂东渡游学,以遂报国之志。濒行,赋金缕曲一阕留别祖国,并赠同学诸子,缅怀故国,击楫中流,元龙豪气,略可睹已。既东渡,以未流浇漓,庄语不如巽言,遂专研音乐美术,入东京上野之美术专校肄业焉。吾国游东之专攻艺术者,以师为第一人也。师在校,成绩冠侪辈。寻复联合曾延年李道衡吴我尊等创春柳剧社,为吾国新剧之嚆矢。
壮年时代
师毕业返国,任北洋高等专门工业学校图案科主任教员。师仲兄时业医,兄弟同居天津,极友于之乐。时值光绪末叶,金融动荡,义善源源丰润两票号相继倒闭,师之家资荡然无遗。辛亥后,乃膺陈英士聘,赴沪主太平洋报文艺,声誉烂然。既而入南社,藉书画文字唤醒国人。旋赴杭任高等图画音乐教师,编音乐杂志,学者宗之。在校与夏丏尊经亨颐姜丹书等友善,若吴梦非、金咨甫、丰子恺、曹聚仁、刘质平、李鸿梁、李增庸、黄寄慈、蔡丐因等皆师之门墙桃李也。
师渐入壮年,情怀潜移,回溯既往,尤不胜沧桑之感,遂浓极返淡,刻意于道德修养,教授艺术,精神之感化实深。莘莘学子,如坐春风。当此之时,师已为恂恂之布衣君子,而非复翩翩之风流名士矣。一日,忽于至友夏丏尊先生处见一文曰‘断食的修养方法’,师遂决心一试,于假期中入虎跑大慈寺试行焉。以此因缘,遂于佛法渐生信仰,而师于多生所种之善根,乃达成熟期矣。
离俗出家
民国七年,师年三十九,值暑假,语相契者曰:‘余明日入山,相聚只今夕,公等幸各自爱。’众度其意不可挽,相对泫然。忽一友问曰:‘君果何所为而出家乎?’曰:‘无所为。’曰:‘忍抛骨肉耶?’曰:‘人事无常,如暴病而死,欲不抛又安可得?’翌日破晓,遂孑然长往矣。一校役名闻玉者送师至寺。师易缁衣后,尊闻玉曰居士,逊之坐。师自扫除居室,玉欲代之,不可。师自支板为床,玉欲代之亦不可。玉泣不可仰,师慰令返校,玉徘徊不忍去,迟之又久,乃痛哭而回。戊午七月十三日,师于虎跑大慈寺,礼了悟和尚为剃度师,正式落发,法名演音,字弘一。日姬闻讯,携儿至,求一见,师不可,令人传语云:‘当以我为患虎疫死,勿复念。’姬绕屋悲啼,痛哭而去。呜呼,学道人真具刚骨秉慧剑,岂不然哉!
师出家后,修苦行,严戒律,千山云水,行无定踪。偶与旧交相值,亦落落无世俗意。戊午九月,在灵隐受具后,栖止嘉兴佛学会,研教相,为会中整理佛经标签焉。未久,旋往新城贝山,仍研教,手书十善业道经。辛酉客永宁,著四分律戒相表记。丁卯秋,尤惜阴居士约师赴暹罗行脚,过厦门,值陈敬贤居士延参观南普陀,师遂留厦,与性愿法师相契,初居太平岩,旋栘小雪峰,点南山钞记毕,赴泉,未久,至永嘉。戊辰之沪。己巳九月二十日,为师五秩寿辰,丰子恺作护生画集以祝。庚午秋,居白湖,讲五戒相经笺要;并检阅天津新刊,详阅圈点;且抄写科文,改正讹误。辛未春,居法界寺,于佛前发愿,专宏南山律宗。夏,应朱子桥居士请,于慈溪五磊山创办南山律学院,未几,停。壬申冬,复自永过厦,居妙释寺。翌年正月,于寺讲含注戒本。二月,万寿岩请讲随机羯磨。四月,复至泉州开元寺,设法会,宏律学;并圈点南山钞记。腊月诣城南草庵度岁。甲戌元旦,在寺讲含注戒本。春末,受常惺会泉诸法师聘,赴南普陀宏戒;且请扶桑藏经,校对南山三大部。并嘱瑞今法师创僧学院。是冬,万寿岩请讲弥陀经;遂编弥陀义疏撷录一卷。乙亥春,莅泉开元讲一梦漫言。夏,入惠安净峰安居。十月,应承天寺请,戒期讲律学要略。丙子春,卓锡普陀。夏;诣鼓浪屿日光岩闭关;向海外请藏经万余卷。明年秋,应倓虚法师请,速涉青,寓湛山寺讲律,编羯磨随讲别录等书。冬复返厦。戊寅暮春,诣鼓浪屿了闲别墅讲经毕,转赴漳州南山寺,及尊元经楼,讲弥陀普门等经。适厦岛沦陷,乃往同安梵天寺住匝月;为民众讲演,成安海法音录一册,特书‘念佛即是救国,救国不忘念佛’分赠各方。己卯春,赴永宁普济寺掩闭;著在家备览。庚辰秋,为师六秩大庆,子恺居士复画护生续集再祝;诸友好为印金刚经及九华垂迹图。冬,赴南安灵隐寺修补经律,过水云洞度岁。辛巳夏,莅泉福林掩关,誓志念佛,不欲再出。三十一年壬午春,以惠安石县长坚请,赴灵瑞山讲经。旋应叶青眼居士等廷往温陵养老院,弘八大人觉经。七月二十一日,教众演出家剃度行仪,训语以自尊人格,存佛体制,护世讥嫌。师自戊年离俗,二十余载,芒鞋破衲,独往独来,末法之中,殆罕伦比。
持律谨严
师尚质朴,绌虚文,不苟循时宜;注经论,缵戒律;甘澹泊,守枯寂,不受丛林桎梏;律己严,治学勤,绳墨自守,无微不至。云游四方,一衲一钵,赤足露顶,不与俗伍。道貌清瞿,而精神充沛;望之若孤云野鹤,萧然物外。动止安详,威仪寂静,高古平实,想见古德遗风焉。一领衲衣,补钉二百二十四处(现存经子渊居士处,)青灰相间,褴褛不堪,初出家时物也。二十六年来,未尝一易。生平不乐名闻,不受供养,不蓄徒众,不作住持;虽声望日隆,而退抑弥甚,自责弥严,习劳习俭,洒扫浣濯,垂老躬行。所到之处,惟以律部注疏自随,见地高远,不随俗僧窠臼。综其律己之要,略举数事:
不作住持:披缁薙发,本为放下万缘,一心办道。住持一职,在古本领众修行,余事不闻。今则外应俗务,内治生产,汨没身心,妨害道业。故今之高僧若印光法师者及师者,皆以不作住持为真实办道之第一条件。师之弟子及友人有为师特辟兰若者,师亦不受,始终度其行云流水之生活。
不开大座:佛法端赖宏扬,敷座开演,普结法缘,其事原有大利;然听众混杂,流弊丛生;师虽亦徇学者之请,讲说戒律,但仪式简单,决不作鸣椎集众之大规模举动,号召听众。
不要名闻利养:丙寅春,师挂褡某寺,为挚友夏丏尊所知。时夏君执教于春晖中学,乃与经亨颐等商,为师筑室于上虞白马湖,曰‘晚晴山房’。请师常住,初固辞,强而后可。一敝席,破碎不堪用,欲为易之,不可。一巾亦敝旧,欲易以新,亦不可。一木质面盆,丹漆已尽剥落,欲为新之,亦不可。夏君心恤之而无如何也。供素食,用香菇,却之。豆腐,亦却之。其意惟食清煮白菜,用盐不用油耳。居未几复飘然去。
师之在青岛湛山寺也,讲律之余,屏处一室,谢绝酬应,礼佛外静坐而已。一日,青市某要人慕师道风,求见不许。设斋以供,再请不赴,其人自来请,亦不见,书偈付侍者持谢,偈云:‘昨日曾将今日期,出门倚仗又思维,为僧只合居山谷,国士筵中甚不宜。’某公怏怏而返,然敬慕之忱愈笃。呜呼,古德风流,于师见之矣。
至师之出尘见地,严密操持,今举一事,可见其概。胡朴安居士,师未出家时老友也。赠诗有:‘弘一精佛理,为我说禅宗’之句。师一日书‘慈悲喜舍’四字付之。且曰:‘学佛不但以理,切要在事持。行事重在不欺,名如其实。今我并未为君说禅宗,君诗言之,即为妄语,佛不许也。君其忏悔,免遭堕落。’呜呼,此是何等精严!实际理地,容不得一毫虚伪,一丝走作。真实学道人,全在此等处著力著眼。正见未开,便视此等事为不关紧要句当。此所以学道者如牛毛,悟道者如麟角也。吾人平日率意妄语妄为,全不觉得,观此当通身汗下矣!
弘律大愿
南山律宗,最合震旦机宜。自三大部佚,而此宗晦矣。清末,徐蔚如居士于海外请归,刊之天津,顾原板多舛漏,徐居士未暇校也。师以戒学为入道之基,戒学衰,行持缺,则法门秋晚。因毕生研究,誓护南山律宗。遍考中外律典,以校正三大部及其他律藏,二十年来,几无日不埋首此中,探讨精微,张皇幽窅,务期戒法久住,普及四众。师在厦门妙释寺讲律,曾云:‘余于出家受戒之时,未能如法。准以律仪,实未得戒,本不能宏扬比丘戒律。但因昔时既虚承受戒之名,其后又随力修学,粗知大意。欲以一隙之明,与诸师互相研习,甚愿得有精修戒律之比丘数人出现,能令正法住于世间,则余之弘律责任即竟。故余于讲律时,不欲聚集多众,但欲得数人发宏律之大愿,肩荷南山家业,余将本其绵力,誓舍此身而启导之。余于二月前既发宏律愿后,五月初居某寺,即由寺主发起办律学院。惟与余意见稍有未同,其后寺主亦即退居,此事遂罢。以后有他寺数处,皆约余往办律学院,因以前之经验,知其困难,故未承诺。以后即决定弘律办法:不立名目,下收经费,不集多众,不定地址等。此次在本寺讲律,实可谓余弘律第一步也。余业重福轻,断下敢再希望大规模之事业。惟冀诸师奋力兴起肩荷南山一宗,此则余所祝祷者矣。’癸酉夏五月三日,值灵峰蕅益大师圣诞,师乃为诸学者规撰学律发愿文云:‘学律弟子等敬于诸佛菩萨祖师之前,同发四弘誓愿已,并别发四愿:一愿学律弟子等,生生世世永为善友,互相提携,常不舍离,同学毗尼,共宣大法,绍隆僧种,普济众生。二愿弟子等,学律及以宏律之时,身心安宁,无诸魔障,境缘顺遂,资生充足。三愿弟子等,学律及以宏律之时,皆得清净寺舍,安心久住,大众和合,助缘殊胜。四愿当来建立南山律院,普集多众,广为宏传,不为名闻,下为利养,愿发大菩提心,维护佛法。’
维护法门
师常恸世风日下,佛法式微,僧纲不振,故尝有重兴佛法宏扬律宗之志。每谓佛教徒修行仪轨当取法于暹罗缅甸,教理当研穷于台贤诸宗,愿宗地藏,印归实相。呜呼!大师金石诚言,吾辈学人,其敢忽视耶!
民国十五年春,浙省政局未奠,异议横生,而毁谤三宝之说尤盛,将焚经像,收寺产,勒令僧尼还俗。师在吴山常寂光寺掩关,闻其事,痛正法之将灭,慨然出关身任护持,告旧友堵申甫居士,约倡议灭法诸人面谈。届期诸人应约至,见面之后,为师之威仪悲愿所摄,犷悍之气潜消。其最激烈之某君,出而叹曰:‘方重裘御寒,何来浃背之汗乎!’灭法之事遂寝。先是师预书佛号若干纸,备赠应约而来之人,及期,至者与所约人数末符,而恰与师所书之纸数相同,亦一奇也。师居厦门时,或以移居劝。师曰:‘因果分明,出家人何死之畏?’爰题居室曰‘殉教。’远方有以函劝者,师复之曰:‘厦门近日情形,仁者当已知之。他方有谆劝余迁居避难者,皆已辞谢,决住厦门,与诸寺共存亡,必俟厦门平静,乃往他处也。知劳远念,谨以奉闻。’师之维护法门,坚毅二字,殆未足以尽之。蕅祖自称‘地藏孤臣’,自称‘法门之程婴杵臼’,师其犹蕅祖之心乎?
研经态度
经文科判,古德苦心。师于此尤三致意。示蔡冠洛居士书云:‘华严经疏科文十卷未有刻本,日本续藏经中第八套第一册有此科文,他日希仁者至戒珠寺检阅。疏钞科三者如鼎三足,不可阙一。杨居士不刻科文,盖未细审。钞中虽略举科目,然或存或略,意谓读疏者必对阅科文故不具出也。今屏去科文,而读疏钞,必至茫无头绪。徐蔚如居士刻经,亦不刻科,所刻南山律宗三大部,为近百册之巨著,亦悉略其科文。朽人尝致书苦劝,彼竟固执旧见,未尝变更,可痛慨也。’读经按科对照,段落分明,经得科而义显,科可略哉。
著作
师尝慨佛教之衰,由于律学之失。故毕生事业,集中于宏律。其著作之大者,日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。此书将四分律文制为表解,化赜为晰。所加按语,均古昔大德警语,无不精邃。诚佛门之要籍,僧众之宝筏也。此书历五年始成,稿皆师之规笔,秋毫不苟,观此亦可见师之谨严肃穆风度也。此外如清凉歌集,以音乐作佛事,使歌咏者得解脱之味焉。如华严集联,以文字作佛事,师实深于杂华一宗也。如寒笳集,录蕅祖警语,则师素所服膺也。如格言略选,则以世间德育形式为学律阶梯也。其他律学著述,尚有四分律含注戒本讲义,戒本羯磨随讲别录,南山道祖略谱,在家律要,地持论菩萨戒羯磨义记。又曾题九华垂迹图赞辞,编佛学丛刊,弥陀义疏撷录。至连岁在各处随机讲演之稿,亦有十余种,缁素无不视为瑰宝。师虽于内外典籍,无不贯通,行解相应,而自视常若不足。文字讲说,皆述而不作。师自谓凡夫知见,不敢以盲引盲也。
胡宅梵
民国十九年,亦幻和尚住持慈溪金仙寺。秋,弘师莅止。予居近寺,时得亲灸。一日,予谓师曰:‘师童时事,世鲜知者,可得闻乎?’师曰:‘年幼无知,事不足言,惟我父乐善好施之行,颇堪风世励俗,差足传述,而与余幼年之生活,亦有密切之关系也。’于是师乃条述其幼年状况,予即秉笔为记,记毕呈阅,复经师亲以朱笔改正,则此篇可称其幼年之真实史也。
大师诞生于天津,本为富宦家。父筱楼公,当师堕地时,六十有八。师有长兄,长师近五十岁;师生时,久已见背。筱楼公精阳明之学,旁及禅宗,颇具工夫。饮食起居,悉以论语乡党篇为则,不少违。晚年乐善好施,设义塾,创备济社,范围甚广,用人极多,专事抚恤贫寒孤寡,施舍衣食棺木。每届秋末冬初,这人至各乡村,向贫苦之家探察情形,并计人口之多寡,酌施衣食。先给票据,至岁暮,凭票支付。又设存育所,每届冬季,收养乞丐,不使冻馁,诸如此类,不一而足。年斥资千万计,而不少吝惜,津人咸颂之曰李善人。性喜放生,所放鱼鸟不知凡几。公自长子死后,仅存庶生次子,又多病,恐复夭亡,乃娶师之生母。当师诞生日,捕者以鱼虾踵门求卖放生,聚绕若会,状极拥挤,鱼盆之水,溢于外者,几汇流成渠矣,公则尽数买而放之。又放鸟亦甚多。自后每逢师生辰,必大举放生如故。
公年至七十二,因患痢疾,自知不起,将临终前痢忽愈,乃属人延请高僧,于卧室朗诵金刚经。静聆其音,而不许一人入内,以扰其心。师时方五龄,亦解掀帏探问。公临殁,毫无痛苦,安详而逝,如入禅定。灵柩留家凡七日,每日延僧一班,或三班,诵经不绝。时师见僧之举动,均可爱敬,天真启发,以后即屡偕其侄辈,效焰口托食之戏,而自据上座,为大和尚焉。
师幼时食必置姜一碟;盖效乃父下撤姜食之义。一日师食时,桌少偏,其生母训之曰:‘席下正不坐’;盖公之守乡党篇之则,已感化于妇孺矣。自公逝后,家人死亡相继,师虽年幼,亦时兴人事无常之感焉。
师至六七岁,其兄教督甚严,下得少越礼貌,并时以玉历钞传,百孝图,返性篇,格言联璧等属师浏览。时有王孝廉者,至普陀出家返,居天津之无量庵,师之大侄妇早寡,常从王孝廉学大悲咒、往生咒等,并学袁了凡记功过格。时师年约七八岁,见而甚喜,常从旁听之,旋亦能背诵,且亦能学记功过格。师有乳母刘氏,能背诵名贤集(集为格言诗,四五七言递加),时教师习诵其词,如‘高头白马万两金,下是亲来强求亲,一朝马死黄金尽,亲者如同陌路人。’又如‘人贫志短,马瘦毛长。’师虽在八九岁之间,亦颇能解其义。至十余岁,尝见乃兄待人接物,其礼貌辄随人之贵贱而异,心殊不平,遂反其兄之道而行之,遇贫贱者敬之,富贵者轻之。性喜蓄猫,而不平之心,时亦更趋偏激,往往敬猫如敬人。迨闻康有为戊戌之变政,似有合乎怀抱,于焉救世之心,亦日甚一日。
师于闲居时,必习小楷,摹刘世安所临文征明心经甚久。兼事吟咏,如‘人生犹似西山日,富贵终如草上霜’等句,皆为其幼年之作,谓其为代表师当时之思想可,即视为萌出世之心,亦无不可。由是与其兄意见差池愈远。至二十岁,遂奉母来沪。居沪后,存育所善堂等产业,皆由其兄继续办理,及拳匪乱启,始罢歇。惟备济社则至今尚存,承办者虽亦为李氏,然已久易其主,而李善人之名,亦转属于彼李氏矣。
综观大师之生平,十龄全学圣贤;十二岁至二十,颇类放荡不羁之狂士;二十至三十,力学风流儒雅之文人;三十以后,始渐复其初性焉。
夏丏尊
今年旧历九月二十日,是弘一法师满六十岁诞辰,佛学书局因为我是他的老友,嘱写些文字以为纪念,我就把他出家的经过加以追叙。他是三十九岁那年夏间披剃的,到现在已整整作了二十一年的僧侣生涯。我这里所述的,也都是二十一年前的旧事。
说起来也许会教大家不相信,弘一法师的出家,可以说和我有关,没有我,也许不至于出家。关于这层,弘一法师自己也承认。有一次,记得是他出家二三年后的事,他要到新城掩关去了,杭州知友们在银洞巷虎跑寺下院替他饯行,有白衣,有僧人。斋后,他在座间指了我向大家道:
‘我的出家,大半由于这位夏居士的助缘,此恩永不能忘!’
我听了不禁面红耳赤,惭悚无以自容。因为(一)我当时自己尚无信仰,以为出家是不幸的事情,至少是受苦的事情,弘一法师出家以后即修种种苦行,我见了常不忍。(二)他因我之助缘而出家修行去了,我却竖不起肩膀,仍浮沉在醉生梦死的凡俗之中,所以深深地感到对于他的责任,很是难过。
我和弘一法师相识,是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任教的时候。这个学校有一个特别的地方,不轻易更换教职员。我前后担任了十三年,他担任了七年。在这七年中我们晨夕一堂,相处得很好。他比我长六岁,当时我们已是三十左右的人了,少年名士气息,忏除将尽。想在教育上做些实际工夫,我担任舍监职务,兼教修身课,时时感觉对于学生感化力不足。他教的是图画音乐二科,这两种科目,在他未来以前,是学生所忽视的。自他任教以后,就忽然被重视起来,几乎把全校学生的注意力都牵引过去了。课余但闻琴声歌声,假日常见学生出外写生。这原因一半当然是他对于这二科实力充足,一半也由于他的感化力大。只要提起他的名字,全校师生以及工役没有人不起敬的。他的力量,全由诚敬中发出,我只好佩服他,不能学他。举一个实例来说,有一次寄宿舍里学生失少了财物了,大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,检查起来,却没有得到证据。我身为舍监,深觉惭愧苦闷,向他求教。他所指教我的方法,说也怕人,教我自杀!说:
‘你肯自杀吗?你若出一张布告,说作贼者速来自首,如三日内无自首者,足见舍监诚信未孚,誓一死以殉教育。果能这样,一定可以感动人,一定会有人来自首。——这话须说得诚实,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,真非自杀不可。否则便无效力。’
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,他说来的时候,却是真心的流露,并无虚伪之意,我自愧不能照行,向他笑谢,他当然也不责备我。我们那时颇有些道学气,俨然以教育者自任,一方面又痛感到自己力量不够。可是所想努力的,还是儒家式的修养,至于宗教方面简直毫不关心的。
有一次,我从一本日本的杂志上见到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,说断食是身心‘更新’的修养方法,自古宗教上的伟人,如释迦,如耶稣,都曾断过食。断食能使人除旧换新,改去恶德,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。并且还列举实行的方法及应注意的事项,又介绍了一本专讲断食的参考书。我对于这篇文章很有兴味,便和他谈及,他就好奇地向我要了杂志去看。以后我们也常谈到这事,彼此都有‘有机会时最好断食来试试’的话,可是并没有作过具体的决定。至少在我自己是说过就算了。约莫经过了一年,他竟独自去实行断食了,这是他出家前一年阳历年假的事。他有家眷在上海,平日每月回上海二次,年假暑假当然都回上海的。阳历年假只十天,放假以后我也就回家去了,总以为他仍照例回到上海了的。假满返校,不见到他,过了两星期他才回来。据说假期中没有回上海,在虎跑寺断食。我问他‘为什么不告诉我?’他笑说:‘你是能说不能行的,并且这事预先教别人知道也不好,旁人大惊小怪起来,容易发生波折。’他的断食共三星期。第一星期逐渐减食至尽,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,第三星期起,由粥汤逐渐增加至常量。据说经过很顺利,不但并无痛苦,而且身心反觉轻快,有飘飘欲仙之象。他平日是每日早晨写字的,在断食期间,仍以写字为常课,三星期所写的字,有魏碑,有篆文,有隶书,笔力比平日并不减弱。他说断食时,心比平时灵敏,颇有文思,恐出毛病,终于不敢作文。他断食以后,食量大增,且能吃整块的肉。(平日虽不茹素,不多食肥腻肉类。)自己觉得脱胎换骨过了,用老子‘能婴儿乎’之意,改名李婴,依然教课,依然替人写字,并没有什么和前不同的情形。据我知道,这时他只看些宋元人的理学书和道家的书类,佛学尚未谈到。
转瞬阴历年假到了,大家又离校。那知他不回上海,又到虎跑寺去了。因为他在那里经过三星期,喜其地方清净,所以又到那里去过年。他的皈依三宝,可以说由这时候开始的。据说,他自虎跑寺断食回来,曾去访过马一浮先生,说虎跑寺如何清静,僧人招待如何殷勤。阴历新年,马先生有一个朋友彭先生,求马先生介绍一个幽静的寓处,马先生忆起弘一法师前几天曾提起虎跑寺,就把这位彭先生陪送到虎跑寺去住。恰好弘一法师正在那里,经马先生之介绍,就认识了这位彭先生。同住了不多几天,到了正月初八日,彭先生忽然发心出家了,由虎跑寺当家为他剃度。弘一法师目击当时的一切,大大感动。可是还不就想出家,仅皈依三宝,拜老和尚了悟法师为皈依师。演音的名,弘一的号,就是那时取定的。假期满后,仍回到学校里来。
从此以后,他茹素了,有念珠了,看佛经,室中供佛像了。宋元理学书偶然仍看,道家书似已疏远。他对我说明一切经过及未来志愿,说出家有种种难处,以后打算暂以居士资格修行,在虎跑寺寄住,暑假后不再担任教师职务。我当时非常难堪,平素所敬爱的这样的好友,将弃我遁入空门去了,不胜寂寞之感。在这七年之中,他想离开杭州一师,有三四次之多。有时是因对于学校当局有不快,有时是因为别处有人来请他。他几次要走,都是经我苦劝而作罢的。甚至于有一个时期,南京高师苦苦求他任课,他己接受聘书了,因我恳留他,他不忍拂我之意,于是杭州南京两处跑,一个月中要坐夜车奔波好几次。他的爱我,可谓已超出寻常友谊之外,眼看这样的好友,因信仰而变化,要离我而去,而信仰上的事,不比寻常名利关系,可以迁就。料想这次恐已无法留得他住,深悔从前不该留他。他若早离开杭州,也许不会遇到这样复杂的因缘的。暑假渐近,我的苦闷也愈加甚,他虽常用佛法好言安慰我,我总熬不住苦闷。有一次,我对他说过这样的一番狂言:
‘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。索性做了和尚,倒爽快!’
我这话原是愤激之谈,因为心里难过得熬不住了,不觉脱口而出。说出以后,自己也就后悔。他却仍是笑颜对我,毫不介意。
暑假到了。他把一切书籍字画衣服等等,分赠朋友学生及校工们,我所得的是他历年所写的字,他所有的折扇及金表等。自己带到虎跑寺去的,只是些布衣及几件日常用品。我送他出校门,他不许再送了,约期后会,黯然而别。暑假后,我就想去看他,忽然我父亲病了,到半个月以后才到虎跑寺去。相见时我吃了一惊,他已剃去短须,头皮光光,著起海青,赫然是个和尚了!笑说:
‘昨天受剃度的。日子很好,恰巧是大势至菩萨生日。’
‘不是说暂时做居士,在这里住住修行,不出家的吗?’我问。
‘这也是你的意思,你说索性做了和尚......’
我无话可说,心中真是感慨万分,他问过我父亲的病况,留我小坐,说要写一幅字,叫我带回去作他出家的纪念。回进房去写字,半小时后才出来,写的是楞严大势至念佛圆通章,且加跋语,详记当时因缘,末有‘愿他年同生安养共圆种智’的话。临别时我和他约,尽力护法,吃素一年,他含笑点头,念一句‘阿弥陀佛’。
自从他出家以后,我已不敢再毁谤佛法,可是对于佛法见闻不多,对于他的出家,最初总由俗人的见地,感到一种责任。以为如果我不苦留他在杭州,如果不提出断食的话头,也许不会有虎跑寺马先生彭先生等因缘,他不会出家。如果最后我不因惜别而发狂言,他即使要出家,也许不会那么快速。我一向为这责任之感所苦,尤其在见到他作苦修行或听到他有疾病的时候。近几年以来,我因他的督励,也常亲近佛典,略识因缘之不可思议,知道像他那样的人,是于过去无量数劫种了善根的。他的出家,他的弘法度生,都是夙愿使然,而且都是希有的福德,正应代他欢喜,代众生欢喜,觉得以前的对他不安,对他负责任,不但是自寻烦恼,而且是一种僭妄了。
亦幻
弘一法师在白湖前后住过四次,时隔十载,详细我已记不起来。大概第一次是在十九年的孟秋,以后的来去,亦多在春秋佳节。他因为在永嘉得到我在十八年冬主持慈溪金仙寺的消息,他以为我管领白湖风月了,堪为他的烟雨同伴,叫芝峰法师写一封信通知我要到白湖同住。隔不多久,他就带著他的小藤箧,华严宗注疏,和道宣律师的很多著作惠临。我见到他带来的衣服被帐,仍都补衲成功,倒并没有感觉什么出奇或不了解。这犬儒主义式的行脚僧的姿势,我在厦门已司空见惯了。只是这么老也孑然一身过云游生涯,上下轮船火车,不免不便,我心中曾兴起不敢加以安慰的忧忡。
我现在毕竟记不清楚了,清凉歌集与华严集联三百,是那一本先在白湖脱稿的。我只记得他常对我称赞芝峰法师佛学的淹博,要我把清凉歌集寄给他作成注解合并付梓,想利用善巧方便来启迪一般学生回心向佛,而种植慧根。现在开明书店出版的清凉歌集后附达恉一篇,就是芝峰法师的手笔。
弘一法师此时的工作,我记得好像是为天津佛经流通处校勘一部华严注疏,一部灵芝羯磨疏随缘记。同时他在白湖所研究的佛学,是华严宗诸疏。每日饭后,必朗诵普贤行愿品数卷回向四恩三有,作为助生净土的资粮。法师是敬仰莲池蕅益灵芝诸大师的,我揣想他的佛学体系是以华严为境,四分戒律为行,导归净土为果。我与他居隔室,我那时真有些孩子气,好偷偷地在他的门外听他用天津方言发出诵经的音声,字义分明,铿锵有韵节,能够摇撼我的性灵,觉得这样听比自己亲去念诵还有启示的力量,我每站上半天无疲容。当时我想起印度的世亲菩萨本信小乘,因听到他的老哥——无著菩萨在隔室诵华严十地品就转变来信仰大乘的故事,我真想实证到。六祖大师听到人念金刚经澈悟了向上一著的功夫!我那里晓得我会沉沦到此刻,还是一个不能究通半点己躬下事的愚人,惭愧令我不敢思想去教化什么人。
是年十月十五日,天台静权法师来金仙寺宣讲地藏经,弥陀要解,弘一法师参加听法,两个月没有缺过一座。静师从经义演绎到孝思在中国伦理学上之重要的时候,弘师恒当著大众哽咽泣涕如雨,全体听众无不愕然惊惧,座上讲师亦弄得目瞪口呆,不敢讲下去。后来我才知滚热的泪水是他追念母爱的天性流露,并不是什么人在触犯他伤心。因为确实感动极了,当时自己就写了一张座右铭:‘内不见有我,则我无能;外不见有人,则人无过。一味痴呆,深自惭愧;劣智慢心,痛自改革。’附上的按语是:‘庚午十月居金仙,侍静权法师讲席,听地藏菩萨本愿经,深自悲痛惭愧,誓改过自新,敬书灵峰法训,以铭座右。’我平生硬性怕俗累,对于母亲从不关心,迨至受到这种感动,始稍稍注意到她的暮年生活。中间我还曾替亡师月祥上人抚慰了一次他的八十三岁茕独无依,晚景萧条到极点的老母。弘师对我做过这样浩大的功德,他从没有知道。
胡宅梵居士的地藏经白话解,就在弘一法师的指导下编写成书的。我想天下必定有许多如我之逆子,会被这部通俗注解感化转来,对于劬劳的母亲孝敬备至。静权法师曾发誓以后专讲地藏弥陀两本经,我希望到天台山去请他讲经的人,能够永远体达这二位大师的宏法志愿。佛教本是以感化社会为责任,现代登座谈玄的大德,徒涉博览,落于宋学汉学家的空泛窠臼,实是失却佛教本来面目,应得迅速地来改变他们的作风。
经筵于十一月二十日解散,时已雨雪霏霏,朔风刺骨地生寒。白湖冻冰厚寸许,可以供人赛跑,文字上工作什么都做不成功了。弘一法师体质素弱,只好离开白湖,归永嘉的‘城下寮’去。我送他坐上乌篷船过姚江,师情道谊,有不禁黯然的感伤。此别直至明年春光妩媚的三月,他始由瓯江返抵白马湖的法界寺和晚晴山房两处少住,旋归白湖。赠我绍兴中学旧友李鸿梁他们替他摄的照片与剪影多帧。那时他的著作是灵峰大师的年谱。后来他在现代僧伽上看到闽院学生灯霞,发表一篇‘现代僧青年的模范大师’,就是捧出一位蕅益大师的道德学问,足为现代青年僧的模范。他对此文认为满意,因此那篇年谱便没有写完。后来编选蕅益大师的言论成一册寒笳集,或许就是这工作的变相了。
那一年正是弘一法师五十岁。有一天他在谈笑中说到春天在上虞白马湖的晚晴山房——是朋友醵赀造给他住的一座朴素别墅——春晖中学师生联合经子渊夏丏尊诸先生要为他举行祝嘏,他在被包围之下,就出个题目,要大家买水族动物放生。他说他事后回思起来倒还怪有趣。我顺著这话脚,就要求他在我们白湖留个纪念,他呆上半晌说:‘这样吧!趁这四众云集听经的机会,我们就在大殿里发个普贤行愿吧!’当时那张发愿的仪式单,完全出于他的精心结构书写,我保管了许多年,今亦散佚。那时我只有二十八岁,诸位法师强要我站在主持席上搭起红祖衣领众,大殿两边站著靠两百个四众弟子,东序静安长老任维那,西序静权法师炳瑞长老为班首,弘一法师却站在我的背后拜凳上,要跟著我顶礼,颉之颃之,好像新求戒弟子,叫我只是面红耳赤地赧然发寒怔,流冷汗,觉到长老们亦会滑稽。午餐,我还清楚地记著,诸位法师围坐在一桌吃饭,因为是罕遇,反把空气变得太严肃了。胃口一点都勿开,没有把菜吃完就散席。我统计这次的聚餐,说话只有寥寥两三个请字,但相互合掌致敬之动作,倒有数十次之多呢。故我无以名之,曾名之为‘寂寞的午餐’。后来弘一法师责怪我不应该这样铺张的,我想回答他:‘你不知一般和尚的习惯,是做过功课必定要吃的!’但我耐住未发声。
弘一法师在白湖讲过两次律学。初次就在十九年经期中,所讲三皈与五戒,课本是用他自著之五戒相经笺要,讲座就设在我让给他住的丈室,他曾给它起名为‘华藏’,书写篆文横额。下面附著按语:‘庚午秋晚,玄入晏坐此室读诵华岩经,题此以志。’因为偏房说法的缘故,只有桂芳,华云,显真,惠知,和我五人听讲。静权法师很恳切地要求参加,被他拒绝了。第二次是在廿一年的春天,他突然从镇北的龙山回到白湖,说要发心教人学南山律,问我还有人肯发心吗?我欣悦得手舞足蹈,就以机会难得,规劝雪亮,良定,华云,惠知,崇德,纪源,显真诸师都去参预学习,我自己想做个负责行政的旁听生,好好地来办一次律学教育。有一天上午,弘一法师邀集诸人到他的房内,我们散坐在各把椅子上,他坐在自己睡的床沿上,用谈话方式演讲一会‘律学传至中国的盛衰派支状况,及其本人之学律经过。’后来就提出三个问题来考核我们学律的志愿:(一)谁愿学旧律(南山律)?(二)谁愿学新律(一切有部律)?(三)谁愿学新旧融贯通律?(此为虚大师提出,我告诉他的。)要我们填表答覆。我与良定填写第三项,雪亮,惠知填写第二项,都被列入旁听,只有其他三人,因填写第一项,他认为根性可学南山律,满意地录取为正式学生了。
这团体有否什么名称我忘记了。教室是他亲自选定在方丈大楼。因陋就简到极点,没有作任何之布置,仅排列几张方桌成直线形,仿佛道尔顿制的作业室。他每日为学生讲述四分律二句钟,学生一天光阴,都熟读熟背来消磨。他又禁止人看书籍报章,并且大小便等亦须向他告假,我因为主持白湖未久,百务须自经心,没登楼恭闻。听说只讲到四波罗夷,十三僧伽娑尸沙,二不定,就中辍了,时间计共十五日。中辍的原因是什么?和他为什么要自动发心讲律?原因我一点都不明白。据我的推测,他是为一时的热情所冲动,在还他的宿愿而已。
这讲座亦曾订过章程,但经弘师半月之内三改四削,竟至变到函授性质,分设于龙山白湖两地,倒有些像流动施教团的组织,可是仍只存个名义。崇德,华云二生,奉命移住龙山半月返白湖,云是复有别种原因,弘一法师要走了。
写到此处要浮起我更沉痛的回忆。在‘九一八’那年的秋天,弘师想在距离白湖十五里路的五磊寺创办南山律学院,我应主持桂芳和尚之约,同赴上海寻找安心头陀,到一品香向朱子桥将军筹募开办费,当得壹千元由桂芳和尚携甬。因为这大和尚识见浅,容易利令智昏,树不起坚决的教育信念,使弘师订立章程殊多棘手。兼之南山律学院,弘师请安心头陀当院长,因为他到过暹罗,他在沪来信坚决要仿效暹罗僧实行吃钵饭制度,说是朱子桥将军他们都欢喜这样做,这更使弘师感到注重形式的太无谓,故等到我回白湖,事情莫名其妙地老早失败了,弘一法师亦已乔迁宁波佛教孤儿院。现在白衣寺的头门前,还挂著一块弘师自己写的‘南山律学院筹备处’招牌,就是那个时期的历史产物。关于这件事,我曾与岫庐合写过一篇南山律学院昙花一现记,发表于现代佛教上志痛。所以我上面说弘一法师第二次回到白湖讲律的动机,全出于还愿性质,在教育上无多大意义,乃指此事而言之。
弘一法师移住龙山,这时系属第二次。他与龙山伏龙寺的监院诚一师认识,为我介绍,初次去时记由胡宅梵居士送去的。这会复往宿止的重大原因,或许就为每日讲律使他感到累赘,不能如向之悠然可为自己工作。若说学生们还有什么使他认为行为有缺点,这未免太失察。我已述说过,学生他们甚至于大小便都不能自由行走,封禁书报不准翻阅,这些条件都能做到实行二周了,诱而教之来弥补知识的贫乏,应属有望。
弘一法师究竟为什么又来一次退心律学教育呢?不久的后来,他寄给我一封很长的信,大意是要我澈底地来谅解他的过犯,他现在已感到无尽的惭愧和冒失云。并且说他在白湖讲律未穿大袖的海青,完全荒谬举动,违反习惯,承炳瑞长老慈悲纠正,甚感戴之。这些话我知道他得自龙山海印师之举似,但确实出之于炳长老之口。‘宏法各有宗风,法师胡为而歉然’呢?我这么写信答他。
弘一法师要朝我忏悔,现在始明白知道全为了一点读书方法问题。事情是这样的:他要我圈读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,并嘱我以分科判工作,虽然不是十分正式,但我对他的话句句拟实行的。我一向读书浪漫的色彩很浓郁,有如漫游名山胜境,随处会流连忘返。所以我常拿著一本中国哲学史,一年半载读不完,一本西洋哲学史或文艺思潮,我会痛恨原作在中国翻译得实在太少了,叫我读起来枯燥寡味,老是东采西找补充读物,不肯随便放过。现在我最赞成读书要先读外国文的主张,意思是表示我在武院跟过名教授陈达,史一如诸先生,读英日文功课,因为贪懒,此刻做学问工具不够,精神上有无限的痛苦,想以这心领身受的刺激,来警惕朋友。
话回到读书问题上来说:灵芝大师资持记本为疏释道宣律师的行事钞之作。如训诂家之解经有时把行事钞的文义支离破裂得端绪纷披,虽然淹博,初学读之很难引起盎趣。但弘一法师因为过于崇拜他了,禁止我们拿钞来读,反使我们时兴‘数典忘祖,多岐亡羊’之感。我禁不住学律反而要来破戒,到他房内携出行事钞参阅,啊!这举动引惹他不满了。善知识的教诫,理由纯粹出于热望学人的深造,我是为求知而研究学问的,我敢回口什么吗?我很喜乐地把那本书仍庋藏到书橱,决定用加倍的脑力来实验法师的严峻教授法效率,决定以深入来报答法师诲人不倦的殷勤!经过这教训起,我已能坦然宁心地仔细翻览南山各种钞疏了,我现在对律学能略略懂得一点,就得力于此时。我能够澈底认识佛陀对弟子的慈悲,与哀愍弟子的苦衷,愿坚决地为中国佛教整理而奋斗,做一个忠实的佛教徒,也在此时才志愿坚韧起来。他为我做过这么大的功德,他那里会知道。
所以,当他写那封信来时,我告诉他我已不是黄口小儿了,我没有半点觉得你有对我不起之处。我以后更想受到你大善知识手中的恶辣楗椎,希望你永远不嫌我的愚蠢,好好地教育我成材。而我一句未分辨到上次为什么有这叛逆行为。
弘一法师在房中教我读律部著作,我总坐在他的坐椅上,他自己却拿另外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左边,要我逐字逐句,义意分明,音韵平仄准确地,从容缓慢地先来读一遍,然后他讲给我听。这种好似良师复好似严父的教育,我恐怕自此再不会有机会受到,我想到这里,真眼酸欲泪。平常我们写信给师长辈说‘长坐春风’,说来似乎甚容易,其实天下究有几个人能够受到这种爱的教育呢?
弘一法师好欣赏每本著作的文字。据我的观察,他的兴趣是沉溺在建安正始之际。对于诗亦一样。不过他不喜欢尖艳,他好陶潜和王摩诘一派的冲淡朴野。他有一册商务国学丛书本的右丞诗,曾用许多圈点,并且装上一个很古雅的线装书面,给人猜不出是什么书,而且常和那本长带身边的古人格言在一起。我想鲁迅翁亦很好六朝文学,如他抄编的那本古小说钩沈,弘师见到必很高兴。这是一本鲁迅翁在北平绍兴会馆时代修养文学而抄集的书,待等呐喊出版受到中国文化界热烈地欢迎,不得不把作风就此改变。而弘师呢?他出家后第一部著作,是仿效道宣律师的文字写成之四分律戒相表记。这书出版后,颇受到世界佛学家之称许,(如日本文化界接到这书后,寄回的谢启有数十种,今都保存在白湖)所以他不肯把写作的工具轻易掉换,就越发沉溺于鲁迅翁初期之所嗜不欲自拔。他们两个在文学上的天才,大抵不相颉颃,不同处就在于转变问题。
有一次弘一法师突如其来地问我,‘道宣律师的文字好处在那里?’我那时欣赏文学的能力很低,批评文学的词句又没有,我偶然勉强地说出一个‘拙’字,又恐不大妥当,连忙加上是幽涩意义的解释,他便说‘你读南山道宣律师的著作进步必定会很迅速。’现在我晓得他是在诱导我。
总之,我们从弘师本身看起来,他那时的生活是朴素闲静地讲律著作写经,幽逸得无半点烟火气。倘使从白湖的天然美景看起来,真是杜工部诗上的:‘天光直与水相连’中间站著一位清瞿瘦长的梵行高僧,芒鞋藜杖。远岸几个僧服少年,景仰弥坚!
陈祥耀
三年前,我在温陵梅仁书院念书的时候,有个住居承天禅寺底方外同学传如师,他寄宿在寺中的功德楼上,每天下午放学,我老是跟他上功德楼去听晚钟,看夕照,从晚钟夕照底余音余彩中,我听到了晚晴老人的名字,看到了晚晴老人的书画篆刻,渐渐地使我明了在小学时代所看叶绍钧所作的两法师中的‘清瞿的脸,颔下有稀疏的长髯’的老和尚是什么人了。呀!‘天意怜幽草,人间爱晚晴’,吾从此爱这个老人,也从此爱起老人的名字,‘从古繁华春世界,朝阳不及夕阳红。’夕阳的霞影,老人的丰彩,真是宇宙中一线最宝贵的光辉呀!
就是隔年的春天,这位渴想见面的老人,竟如流水行云,飘然莅晋。听说他这回到泉州已是第二遭儿,可是却特别打动泉州人士的心弦,集中泉州人士的视线;因为法师这回对泉州人士,特别改变态度,特别广结法缘,破例为泉州人士写许多字,说许多法,甚至居然肯赴几回宴;但不久以后,法师依旧深居简出,息影于古寺之中了。现在让我把耳闻目见的法师莅晋以后的生活梗概,奉告于一切关怀法师近况的人们。
法师初到泉州,住居承天禅寺,即起首讲普贤行愿品全部,讲毕再往开元寺续讲他种经典,听众大半为僧徒居士,在学生界中,我可说是常常出席的一个。这时,我才开始看到法师的风范,听到法师的声息,这时,法师的几根髭须已经剃掉,他神色的安详,态度的谦虚,声调的铿锵,风骨的洒脱,有肃然可敬之容,有盎然可亲之相,是庄严?是慈悲?是亲切?是和善?什么是佛化静修深养的境界?什么是艺术陶情适性的功夫?什么是真机?什么是化境?什么是悠然澄远的表现?我从法师身上找到了些什么呢?我找到了这些。
后来我校老师李幼严,汪照六,顾一尘诸先生,都去拜访法师,李先生跟法师到南安九日山下去凭吊诗人韩偓之墓,汪顾二先生一同皈依法师做在家弟子,因此法师与我校尤有深厚的因缘,在一天黄梅细雨的星期日上午,法师特赴我校之约,到梅石院中演讲,题为佛教的源流和宗派,由我担任记录,讲毕在我校圆书楼吃素餐,并题图书楼以‘无上清凉’四字。那天法师对这一群天真无邪的学生讲话,似乎比较兴奋,不时含点微笑,我在随听随写的忙不开交的当儿,也不会忘记举头看看法师的表情,呀!当法师在形容释迦佛出家的动机的时候,那种暂时提高嗓子,轻轻挺起胸部,微微开著笑眼的欢欣忘情的神气,是多么的有趣呀!时至今日,法师应该不自记得吧?我呢?老是深深地印著呀!
不久以后,法师即离开泉州,到惠安安海各地去宏法,性常法师所记安海法音录(此稿曾在泉州刊印)即法师当时演讲之一斑;冬间法师复再返居泉州承天寺,他回泉数天的一个下午,我于放学时跟如师到承天寺去,如师无意中提起他想看看法师而不敢进去的话来,我遂极力怂恿他,因为我很想把前回所记法师的讲稿,送给法师修正一下,有了这个理由,如师便替我向法师说明来意,经法师答应,我立刻向如师借了一个校钮,把一个无扣可扣的扣子扣好,整齐整齐一下武装,拿著讲义来,匆匆忙忙地走向法师房里亲灸去。法师是蔼然长者,笑容可掬地招呼我们,答应我请他修改稿件的要求,同时允许我们明天在寺里跟他合撮一影。那时我才十七岁,一片孩子气,跟法师谈话,三句面红,二句心跳,法师却善体人意,时时引动话头,使我少解局促之情。拜辞出来,一抹斜阳,淡淡地作橙黄色,掩映于法师房后的蕉阴墙角,正是一个大好晚晴天气。
再隔数天,法师又在承天寺和他一班佛教养正院的生徒作一次公开谈话,法师眼见养正院的生徒们,由幼少而长大,抚驹策骥,不禁感平生于畴昔,追思以往,抚念将来,并自检讨当时的生活,遂立意要再屏除酬应,闭户念佛,警惕自己,且寓激励后学之深心,在他座后壁上,复悬其手书‘念佛不忘救国,救国不忘念佛’之中堂一幅,勉诸佛教徒对宗教国家二者,应有同深爱护的热忱,这一次谈话,法师抚今追昔,感时伤乱,也不免有如轻烟缕缕的悲哀情绪的浮起,所以时有吁叹之声;只有当他在说:‘......有的时候,我想想自己好像是禽兽,又好像不是禽兽。......’一段话,也许自己觉得想入非非的可笑吧?才露出一点笑意,最后他就引用龚定盦的‘未济终焉心飘渺,万事都从缺憾好;吟到夕阳山外山,古今谁免余情绕!’的一首绝句来结束谈话。起句他已不能记得,只念出后面三句,因此瑞生法师的记录,也就空著前一句,(此次演讲,由瑞生法师记出付印,题为最后之XX。)龚诗最饶韵致,本来读时就会‘心飘渺’,就会‘余情绕’,况经法师用感叹的调子引用出来,自然更觉得弦外之音,不绝如缕了。
从这一天起,法师遂实行其‘屏除酬应,闭户念佛’的生活;翌年春天,始乘车入居永春毗峰山下的普济寺,自是而潜形息影,一味精修律学。听说到永春后,法师的身体比较不大安适,外地遂哗传法师辞世的消息,当时泉州开元寺的广义法师,即嘱我撰文投寄宇宙风,报告法师在永起居的情形,以免外地人士的误会,我一再挨延,迟至今天始克拉杂写这些以应觉音社‘弘一法师六秩纪念特辑’之征。
初,法师在泉,为泉州人士写字不下数百幅,大都书写经句,字数较多,费力亦。入永后,凡有求者,概书一‘佛’字以应这一个难写之字,法师写得挺好,所谓一字抵人千百,结构极严整,线条极生动有力。这儿,吾似乎有把自己对法师的书法的观赏的一点意见提供的必要。法师早年临古墨迹,人莫不知其能得古人之神髓;近年独创一格之法书,人亦莫不知其有不食人间烟火气象;然能深刻体会,确知其功夫苦切处,确知其精神结集处,则未多见。法师近来所创书体之演进,吾从其作品上观察,似有三阶段在:其初由碑学脱化而来,体势较矮,肉较多;其后肉渐减,气渐收,力渐凝,变成较方较楷的一派;数年来结构乃由方楷而变为修长,骨肉由饱满而变为瘦硬,气韵由沉雄而变为清拔,冶成其戛忧独造的整个人格的表现的归真返朴超尘入妙的书境。其不可及处乃在笔笔气舒,笔笔锋藏,笔笔神敛。写这种字,必先把全股精神,集于心中,然后运之于腕,贯之于笔,传之于纸,其发于心也,为心澄,为神住,故其作为字也,有一种敛神藏锋之气韵,心正笔正,此之谓矣,与信手挥洒,解衣磅礴者,又自不同也。有法师之人品,有法师心灵修养工夫,有法师书画天才,故有法师那种清气流行线条俊荡之书法。此盖自个人平日体会揣摩之所得言。若以个人前年所费两星期临摹法师的书法的知难而退的经验论:则法师之字,最难写是每笔收笔的一刹那,收笔时能够学得到法师之敛神藏锋工夫者,其人可谓得此道三昧矣。总之,其气韵之生动,在线条之俊荡;线条之俊荡,在气力运转之得宜;气力之运动,在心灵静定之有方。由静心而运气,而行笔,而线条俊荡,而气韵生动,而精神显露,字之精神,即出于人之精神也,故不能学其用心而欲学其用笔者,终徒费其学也。法师近来写‘佛’字,其线条更生动得有韧性,我用‘韧’字来形容,大家也许疑为生疏,其实我自己认为是再适宜没有的形容字,夫古人之见斗蛇而草法大进者何耶?盖蛇一斗则头颈间力量所运之处,一伸一缩,胥为线条活动的表现,胥为线条气韵的表现,胥为线条韧性的表现。法师老年书法,根脉愈来愈韧,愈有柔而坚之力量,尤不徒吾前边所论骨清神秀已矣。是亦夕阳绚烂黄昏最好之一征象也。
最近,我们的老法师便有迁居南安灵应寺的可能,不久的将来,法师总有再来泉州的一天,可惜那个时候,我大半会暂时离开我十年在它怀抱中的古城——泉州。那末,我将何时再见法师的丰彩呢?祝福!在这南国艳阳的秋之霞影中,让我祝福法师的安好。
火头僧
百花盛开的暮春时节,——也可说是‘花枝春满’吧——滨海一隅的青岛,因了气候偏于春长的缘故,还时时有一种寒气袭人,所以在本地居民身上仍然离不开袷衣;这时大概是三月底吧,某一天的上午九点,弘一律师坐的船到了;湛山住持倓虚法师,疾忙带著道俗二众,预先到码头去迎候。寺中剩下的全体大众,都披衣持具分列在山门里两旁,一齐在肃立恭候著。——我也是其中的二个。
不大工夫,飞驰般的几辆汽车,呜都的开到近前;车住了,车门开处,首先走下位精神百倍满面笑容的老和尚,我们都认的,那是倓虚法师;他老很敏捷的随手带住车门,接著第二位下来的,立时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在他身上;他年近四十来岁——其实五十八岁了,——细长的身材,穿著身半旧夏布衣桍,外罩夏布海青,脚是光著只穿著草鞋,虽然这时天气还很冷,但他并无一点畏寒的样子;他苍白而瘦长的面部,虽然两颏颗下满生著短须,但掩不住他那清秀神气和慈悲和蔼的幽雅姿态;他,我们虽没见过,但无疑的就是大名鼎鼎誉满中外,我们所最敬仰和要欢迎的弘一律师了。他老很客气很安详不肯先走,满面带著笑和倓虚法师谦让,结果还是他老先走;这时我们大众由倓虚法师的一声招呼,便一齐向他问讯合掌致敬,他老在疾忙带笑还礼的当儿,便步履轻快的同著倓老走过去;这时我们大众同著众多男女居士,也蜂拥般集中在客堂的阶下,来向他老行欢迎式的最敬礼,他老仍是很客气的疾忙还礼,口里连说著:‘不敢当,不敢当,哈哈,劳动你们诸位。’
他老随行来的弟子:传贯,仁开,圆拙,还有派去迎请他老的本寺书记梦参法师,因此他们携带的衣单也显得很多:柳条箱,木桶,铺盖卷,网篮,提箱,还有条装著小半下东西拿席绳扎著口的破旧麻袋,一个尺来见方叩盒式的旧竹篓,许多件杂在一起,在客堂门口堆起一大堆;这时我向梦参法师问说:‘那件是弘老的衣单?’他指指那条旧席袋和那小竹篓,笑著说:‘那就是,其余全是别人的。’我很诧异,怎么凭他鼎鼎大名的一代律师——也可说一代祖师,——他的衣单怎会这样简单朴素呢?噢,我明白了,他所以能鼎鼎大名到处有人恭敬的原因,大概也就在此吧!不,也得算原因之一了。记得月余以后的一天,天气晴爽,同时也渐渐热起来了,他老双手托著那个叩盒式的小竹篓,很安详而敏捷的托到阳光地里打开来晒,我站在不远的一旁,细心去瞧,里头只有两双鞋,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,一双是补了又补的草鞋——平日在脚上穿的似比这双新一点;——我不禁想起古时有位一履三十载的高僧,现在正可以引来和他老相比对一下了。有一天,时间是早斋后,阳光布满了大地,空气格外新鲜,鸟儿和蝉都在枝头唱著清脆婉转悦人的歌,大海的水,平得像面大镜子,他老这时出了寮房踱到外头绕弯去了;我趁著机会偷偷溜到他老寮房里瞧了一下:啊!里头东西太简单了,桌子,书橱,床,全是常住预备的,桌上放著个很小的铜方墨盒,一支秃头笔,橱里有几本点过的经,几本稿子,床上有条灰单被,拿衣服折叠成的枕头,对面墙根立放著两双鞋——黄鞋草鞋,——此外再没别物了;在房内只有清洁,沉寂,地板光滑,窗子玻璃明亮,——全是他老亲手收拾——使人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清净和静肃。
在他老驾到的几天后,我们大众求得了倓老的同意,便开始要求他老讲开示,待了几天又请求他老讲戒律,他老真慈悲,一一都首肯了;头一次讲的开示标题是‘律己’,他老说:‘学戒律的须要“律己”不要“律人”,有些人学了戒律,便拿来“律人”,这就错了;记得我年小时住在天津,整天在指东画西净说人家不对;那时我还有位老表哥,一天他用手指指我说:“你先说说你自个”这是句北方土话,意思就是“律己”啊!直到现在我还记得,真使我万分感激;大概喜欢“律人”的,总看著人家不对,看不见自己不对。北方还有句土话是:“老鸦飞到猪身上,只看见人家黑,不见自己黑,其实他俩是一样黑。”’又说:‘何以息谤?曰:“无辩”。人要遭了谤,千万不要“辩”,因为你越辩,谤反弄的越深。譬如一张白纸,忽然误染了一滴墨水,这时你不要再动他了,他不会再向四周溅污。假使你立时想要他干净,一个劲的去揩拭,那么结果这墨水会一定展拓面积,接连沾污一大片的!’末了他老对于‘律己’‘不要律人’两句话上,一连说了十几个‘慎重,慎重,慎重又慎重,慎重又慎重。’第二次讲律,课本是‘随机羯磨’。这书是南山道宣律师删订的,在我们初学戒律的,对这书的名字还算初闻;书的内容是文笔古朴,言简而赅,原是把极广繁的文字节略而成,专为便于开导后学的,所以在讲时须极费解说。但他老有手编的‘别录’作辅助,提纲挈领,一目了然,讲时反觉并不费难了;假使你只要肯注意的去看和听,一定会很容易领会的。这书在唐宋以后因为律宗绝续,已久无人来阐扬讲说。据他老说,他老连这次才讲到两次,他老在头一天开讲临下课时曾这样说:‘我研究二十多年的戒律,这次开讲头一课,整整预备了七个小时。’我想这全是他老教学慎重,委曲宛转的想法使人明白,不肯误人光阴的缘故吧?他老终于因了气力微弱,只讲了十几课便停了讲,后来由他老的高足仁开法师代座,才把全部讲完;接著仍由仁师又讲了部四分戒;他老——弘公——后来虽未继讲,但凡关于书中难题,仍由仁师向他老寮房执卷请决,他老是无不很欢喜很敏捷的答覆。直到现在本寺对于随机羯磨,四分戒本两部律,能够常年循环演讲,使学者把律条律制熟悉的如数家珍——也可说是家常便饭,——这不全是他老的一片遗泽吗!不但本寺是这样,就是那些凡在倓老庇荫下的,像长春般若寺哈尔滨极乐寺等,数目很多的僧众,都是一体律仪化,他们的制度和本寺是一概相同的。
每逢大众上课或朝暮课诵的当儿,院里寂静无人了,他老常出来在院里各处游走观看,态度沉静,步履轻捷,偶然遇见对面有人走来,他老必先捷速回避,表面似像很怕人,其实我想他老是怕人向他恭敬麻烦。他老常独自溜到海边,去看海水和礁石激撞,据说那是他老最喜欢看的,假使这时能有丰子恺先生同游,信笔给绘幅‘海上之弘一律师’图,那真能有飘然出尘之趣了。有一天晚上,朱子桥居士因悼亡友乘飞机来自西安,特来拜访他老,他老接见了。同时市长某公,是陪著朱老同来的,也要藉著朱老的介绍和他老见一见。他老疾忙向朱老小声和蔼的说:‘你就说我睡觉了。’第二天上午,市长请朱老在寺中吃斋,要请他老陪一陪。他老只写了张纸条送出来作为答覆:写的是‘为僧只合居山谷,国士筵中甚不宜。’
天气由炎热的夏天,渐渐转到凉爽的秋天,在倓老和我们大众,个个都抱著十二分热诚期望他老能在本寺长住,永远作我们依止不离的善知识。但他老的脾气我们都知道,向来是不循人情的,他要想走,你谁也留他不住;他老在很早的日子,就定下秋八月间的行期了。我们在无法挽留下,只有预备作一番隆重恳切的送行了。他老在未走的半月前,便公开接受人的求书。除了他老送给每人一幅的‘以戒为师’四字外,其余个人递纸求书的纷至沓来。他老一一接受,书写的词句多是华严经集联,蕅益大师警训,总数约有数百份。在将行的前几天,我们大众又请他老最后开示,他老说:‘这次我去了,恐怕再也不能来了,现在我给诸位说句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,——’说到这里,他老反沉默不言了,这时大众都很注意要听他老下边的话,他老又沉默了半天,忽然大声说:‘就是一句“南—无—阿—弥—陀—佛。”’
临上船的一天,我们还是照著欢迎他老的仪式来欢送,当日赴闽迎请他老北来的梦参法师这时是亲身送到船上,他老在和梦师将别的当儿,从挟肘窝下拿出厚累累的一部手写经典,笑容满面的低声向梦师说:‘这是送给你的。’梦师喜不自胜的携回展视,是部他老手写的华严经净行品,字体大约数分,异常恭整遒劲,是拿上等玉版宣写的,厚累累约有四十多页。末幅有跋云:‘居湛山半载,梦参法师为护法,特写此品报之。’下署晚晴老人,并盖印章。
现在他老上品上生了!远在北方的晚辈我,起初听到噩耗,还在半信半疑,后来看到觉有情半月刊,把事都证实了,我才不禁一阵心酸。唉!当代大德一个个相继逝去,人间渐渐没了明灯,我们众生的罪业该有多大呢!
丰子恺
这是前年秋日的事:弘一法师云游经过上海,不知因了甚么缘,他愿意到我的江湾的寓中来小住了。我在北火车站遇见他,从他手中接取了拐杖和扁担,陪他上车,来到江湾的缘缘堂,请他住在前楼,我自己和两个孩子住在楼下。
每天晚快天色将暮的时候,我规定到楼上来同他谈话。他是过午不食的,我的夜饭吃得很迟。我们谈话的时间,正是别人的晚餐的时间。他晚上睡得很早,差不多同太阳的光一同睡著,一向不用电灯。所以我同他谈话,总在苍茫的暮色中。他坐在靠窗口的藤床上,我坐在里面椅子上,一直谈到窗外的灰色的天空衬出他的全黑的胸像的时候我方才告辞,他也就歇息。这样的生活,继续了一个月。现在已变成丰富的回想的源泉了。
内中有一次,我上楼来见他的时候,看他脸上充满著欢喜之色,顺手向我的书架上抽一册书,指著书面上的字对我说道:
‘谢颂羔居士,你认识他否?’
我一看他手中的书,是谢颂羔君所著的理想中人。这书他早已送我,我本来平放在书架的下层。我的小孩子欢喜火车游戏,前几天把这一堆平放的书拿出来,铺在床上,当作铁路。后来火车开毕了,我的大女儿来整理,把它们直放在书架的中层的外口,最容易拿著的地方。现在被弘一法师抽著了。
我就回答他说:
‘谢颂羔君是我的朋友,一位基督教徒......’
‘他这书很好!很有益的书!这位谢居士住在上海么?’
‘他在北四川路底的广学会中当编辑。我是常常同他见面的。’
说起广学会,似乎又使他感到非常的好意。他告诉我,广学会创办很早,他幼时,住在上海的时候,广学会就已成立。又说其中有许多热心而真挚的宗教徒,有一个外国教士李提摩太曾经关心于佛法,翻译过大乘起信论。说话归根于对理想中人及其著者谢颂羔居士的赞美。他说这种书何等有益,这著者何等可敬。又说他一向不看我书架上的书,今天偶然在最近便的地方随手抽著了这一册。读了很感激,以为我的书架上大概富有这类的书。检点一下,岂知别的都是关于绘画,音乐的日本文的书籍。他郑重地对我说:
‘这是很奇妙的“缘”!’
我想用人工来造成他们的相见的缘,就乘机说道:
‘几时我邀谢君来这里谈谈,如何?’
他说,请他来很对人不起。但他,脸上明明表示著很盼望的神色。
过了几天,他写了一张横额,‘慈良清直’四字,卷好,放在书架上。我晚快上去同他谈话的时候,他就拿出来命我便中送给谢居士。
次日,我就怀了这横额来到广学会,访问谢君,把这回事告诉他,又把这横额转送他。他听了,看了,也很感激,就对我说:
‘下星期日我来访他。’
这一天,邻人陶戴良君备了素斋,请弘一法师到他寓中午餐。谢君和我也被邀了去。我在席上看见一个虔敬的佛徒和一个虔敬的基督徒相对而坐著,谈笑著。我心中不暇听他们的谈话,只是对著了目前的光景而瞑想世间的‘缘’的奇妙:目前的良会的缘,是我所完成的。但倘使谢君不著这册理想中人,或著而不送我,又倘使弘一法师不来我的寓中,或来而不看我书架上的书,今天的良会我也无从完成。再进一步想,这书原来久已埋在书架的下层,倘使我的小孩子不拿出来铺铁路,或我的大女儿整理的时候不把它放在可使弘一法师随手抽著的地方,今天这良会也决不会在世间出现。仔细想来,无论何事都是大大小小,千千万万的‘缘’所凑合而成,缺了一点就不行。世间的因缘何等奇妙不可思议——这是前年秋日的事。
现在谢君的理想中人要再版了嘱我作序。我听见理想中人这一个书名,不暇看它的内容,心中又忙著回想前年秋日的良会的奇缘。就把这回想记在这书的卷首。